仅以此文,致敬那群凋零和正在凋零的流浪民间中医! 我的舅舅是一名民间中医,念过几年私塾,在那个文盲遍地的旧时代农村人中,他算是个文化人,我小的时候,曾亲耳听过,他偶尔开心的时候,抑扬顿挫地吟诵经典,只是这样的场景,一般都要避开外人,甚至家人,因为容易招人取笑。年轻的时候,他曾经正式拜过一位老中医为师,师承了几个祖传秘方,针对各种肝病和胃病,特别有奇效。在人民公社时期,这样有臭老九嫌疑的底层文化人,境遇自然好不到哪里去,加上身体瘦弱,说话文绉绉的,在生产队干农活赚工分,经常落后,被周围人取绰号为“先生”,彼“先生”之意与当今“先生”之意,截然不同,在当时实则是乡民一种无伤大雅的玩笑。好在舅舅为人和善,从不与人相争,有时还免费帮乡民看病,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倒没吃过什么苦。 到了改革开放时期,舅舅终于从土地的束缚中解脱出来,开始挑着白色中药袋子,走村串乡,游走民间,专门给人看肝病和胃病。一般在一个村子病人家里住十天左右,周围十里八乡的肝病、胃病患者闻风而来,把脉开药,半年后再来复诊一次,药到病除,童叟无欺。我曾经在舅舅家昏暗的药房里,翻出成堆的锦旗和感谢信,这都是治愈后的患者,自发送来寄来的,我还曾经在箱子里看到过一叠银元,在改革开放初期尚处贫瘠的农村,我想这应该是乡民的私藏的祖传之物,在他们困扰多年的疾病被治好后,心甘情愿地把他们家中最珍贵的家藏拿出来,以示感激。
在医学发达的今天,现在一些常发胃病和肝病,反而成了不治之症,需要终身服药。我弟弟曾经喝酒,喝得胃出血,送到医院抢救,出院后胃病小犯不断,吃药不断,舅舅开了三服药过后,弟弟胃病痊愈,现在酒量比以前还大。舅舅就是凭着对胃病和肝病的两个独门专长,游走民间十多年,治好了数不清的肝病、胃病患者,在周边几个县市闻名遐迩,大家对他的称呼,已经由“先生”,自发改成了“王医生”。 那时候舅舅还定期去山间田埂采药,小时候我曾亲眼看到他炮制的一味药,记忆犹新,就是把鸡蛋放在白酒杯中烧,酒烧干了,鸡蛋壳碾碎就是一味药,用来治疗胃病。 后来舅舅年龄大了,药袋子挑不动了,也走不动了,就拿出多年积蓄,在城里盖了一座房子,在门前挂了个简陋的手写“王氏诊所”牌子,坐在家里给人看病。由于口碑好,疗效好,每天患者云集,络绎不绝。
王氏诊所没有营业执照,舅舅也没有行医资格,当地医政部门很开明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当地的很多大小官员,都曾是他医好的患者,并在他们圈子里口口相传。春节回老家拜年的时候,舅舅经常很自豪的告诉我,治好了哪个市长、哪个县长、哪个局长。有时也很无奈地对我发牢骚,当地卫生局不管谁家里办事,都要去随礼;不管多大的牌,都要陪着玩。 2010年的时候,年迈的舅舅过世了,走完了他民间中医游走灰色边缘的一生。表弟继承了他的衣钵,其实表弟一直不愿跟随舅舅学医,只是在舅舅老迈多病时,迫不得已勉强上阵做帮手。他上学时候的梦想是考上医学院校,光明正大地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医生,后来高考落榜,就打消了从医的念头。 表弟民间中医的生涯,并没有持续多久,因为没有医疗资质和行医资格,发生医患纠纷时,非常被动,加上他性格也不喜欢象舅舅那样,委曲求全地去维护医政关系。表弟开了两年,在一个波澜不惊的晚上,悄悄摘下了王氏诊所的牌子。 那个擅长治肝病和胃病的王医生,终于在当地新旧患者口中,成为一种过去的传说! 2015年的夏天,表弟很兴奋地给我来了一个电话,告诉我他女儿考上了大学,我问是什么学校,他说是医学院! 电话中我当时眼睛就湿润了!中国人的有些传承,会不经意地融入血脉,刻进骨子里,血肉相连,生生不息。他们头顶这方苍天,脚连这片厚土,以一种自觉的隐忍和坚强,历经苦难,代际相传,绵绵不绝。舅舅终其一生,没有医生资格,但是患者送给了他医生的称号;表弟梦想成为一名有资格的医生,但时运不济;在医生为溃败的医疗体制背锅、医患关系紧张的当下,很多高考生不愿报考医学院校,王氏医家第三代,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继续从医!
一个流浪民间的王医生凋零了,还有为数不多的张医生李医生们继续游走民间,正在逐渐凋零,成为中医绝唱……